在俗世界的普通人生
人类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大佛普拉斯》是拍了近二十年纪录片的黄信尧导演执导的首部故事片。2014年黄信尧短片《大佛》入围金马奖受到赏识,于是就有了这部加长版《大佛普拉斯》。如果说《大佛》的质感还停留在创意短片特有的粗粒阶段,那么之后的大佛因为拍摄手法的不同就变成了意味截然不同的版本,让原本恐怖惊悚的声调平淡下来,时而嘲讽喟叹、时而不动声色,有时木然无奈、有时松垮幽默,像干涩的流不出一滴泪却佯装笑脸的画作,而那张脸竟是创作之前就画上去的。
从电影叙事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衍生出电影类型之一故事片,故事片的概念由于太过广泛,本身综合文学、美术、戏剧、音乐等诸多艺术因素,通过塑造出的人物表达一定的主题思想,无论是世界上第一部故事片《月球旅行书》,还是中国第一部故事片《难夫难妻》,其思想领域涵盖了大千世界林林总总。故事片中的故事通常只是故事,如果你看到了故事以外的东西,那应该是导演想极力“掩饰”而刻意为之的思想泛滥。是不易察觉津然有味,还是死气沉沉味同嚼蜡,导演碎碎念的能力就是整部电影的气脉,那么在《大佛普拉斯》中被导演掩饰的思想又是什么呢?是笑脸背后的那滴泪吗?
同样是活着,流得出眼泪证明人尚且感官正常,流不出眼泪的那抹心酸则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哑然,因为有一类人甚至称不上是普通人。他们生活在底层的剪影中,喜怒哀乐是浪费时间、饮食行走是浪费时间,即使活着维持最基本的生计都是在浪费时间,既算不上善良也算不得邪恶、既不够聪明也没那么愚蠢,面对周遭的一切有的只是麻木和退避。每个时代有其固化的阶层,每个人有其铸就的时运,《大佛普拉斯》试图将台湾地区社会中阶层的丑陋面悄无声息地描绘出来,影片现实的质地感强烈地拉扯着黑白影像与邪恶色彩的距离,与贫穷不离不弃的小人物根本无法通过自身努力换得一丝丝公平对待,而看似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彼此有着热络但毫无真情实感的淡薄。
电影中一面讲述着荒诞故事,一面提醒着不容忽视的事实,观众则通过观察到的细微之处寻求裂缝生存不易的参照以及自我疗愈的安慰。
影片中的肚财、菜埔,曾让人一度以为他们就是真实的肚财和菜埔,无论晴天雨天,生活的艰辛就像台南潮湿的空气一样萦绕四周。兼职送葬队鼓手的佛厂门卫菜埔因为鼓敲不好时常被打,而捡破烂的肚财每天捡拾垃圾卖的钱都不够买一顿饭,两个人晚上聚在菜埔小小的门卫室里一边吃便利店捡来的冷咖喱饭,一边看破烂湿答的成人杂志和没有讯号的电视机取乐。当然,看似悲惨的人物设置,却也处处透露两个老男人的“可爱”,明明已经穷困潦倒到一天只能吃一餐饭,肚财还是喜欢到便利店门口玩夹娃娃机,当两人讨论有钱人的成功背景学时,肚财问菜埔:“你后面有什么?”菜埔一脸严肃:“凤梨、芭乐、香蕉。”镜头转向菜埔背后的年历,果然上面画着这三种水果,也真真让观众哭笑不得,这时肚财还不忘提醒菜埔年历上的第四样水果“莲雾”忘记说了。
波澜不惊的生活终有一天被打破了,二人通过偷窥大佛厂老板黄启文的行车记录仪发现了一桩命案,得知黄启文藏尸大佛的“秘密”后反而让这二人诚惶诚恐,而小人物的命运也就此发生改变。不安的二人为了寻求内心安乐解脱四处拜佛,试图以诚佛之心“度一切苦厄”,佛曰正正当当做人,他们却连正正当当也不敢,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转去拜蒋公,但看门人却嫌弃他俩的身份将其拒之门外。
影片开头部分,导演旁白说这是一个故事,并且表明之后会三五不时地跳出来宣传个人理念和解释剧情,这种直接和观众对话的场景经常被电影导演拿来以剧中人物的口吻进行个人视角与内心世界的全面呈现,借由这种不正常的真实以增强观众对既定事实的认可度,比如《纸牌屋》中凯文史派西饰演的冷血国会议员会突然面向镜头坦露内心的独白。《大佛普拉斯》中导演把这活计基本全包了,无论是本文开头出现的金句,还是对于公平、冲浪、死亡形状以及法会的调侃,别人内心的宇宙和大佛肚中的尸体一样都不被凡人所识,庄严神圣的大佛俯瞰着皆苦的众生,导演则将对“人”的关注一以贯之,所谓大多数人的内心总是被既定的宿命所安排而不甘,却又不得不放弃挣扎的吧。
人生在世,是修心的过程。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相待性是世界的真相,一切物质形态的假借因缘、相依相赖无非皆是空相。而人身由业力所造,业力由妄心所造,既是虚幻的实在,又何必执迷于任何“色”与“空”的侧面,偏于任何包含对方的一极。影片中无论是黄启文行凶之后的冒犯跪拜,抑或肚财和菜埔选择隐瞒而紧张又无处释放的祭拜,到最后法会中大师与信徒们的膜拜,大佛被众人视为救赎的寄托,在这一跪一拜间渴望获得逃脱规则的短暂平静,但你我肉身凡胎早已被囚困在世界之中,即便聆听得到大佛中传来的闷捶和呼喊,也觉得那是自己的声音,而佛肚中仍旧空空如也罢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事物百态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大佛普拉斯》里的世界并不虚幻,甚至真实得可怕,但亦如陷入困境无法自拔的众生渴望“解脱”和“自在”一样,电影成了提问者,我们成了回答者和践行者,而若能真正做到“用心如镜”,怕是才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